短刀上横缺数点,刀柄处甚至生了些铁锈。
那短刀被谢妄清的长鞭缚锁,挣扎着想要从中而起。
可谢妄清却指尖按点在了短刀的刀柄上,霎时,刀柄不再动弹。
一缕青光从刀柄处腾发,随即一抹人形显现。
“欸?我竟然从刀柄里边儿出来了?”
“无......无面男?”
苏念栀望着那道人形,与最初她在木棺里所看见的无面男生得一模一样。
“嗨呀,我是有名字的,我叫秦思乡。”
无面男的魂魄和他的本体不同,魂魄尚且还可以说话。
谢妄清绕到苏念栀和无面男之间,面映浅笑,话音却略带泠然。
“秦思乡,你为何要将我们带入这幻境之中?”
秦思乡闻听谢妄清之言,怔然半晌,他并没有立刻应声,反倒是垂首思索。
等到烛火将熄之时,才听他呢喃而语。
“我......我在这幻境中待了许久了,一时无聊,见着你二人,便想着和你们玩一玩......”
“玩一玩?你这也叫玩一玩?”
苏念栀不可置信地开口,如果不能勘破心魔,她和谢妄清都得留在此处。
“对啊,就是想和你们玩儿,我也不知道我在这儿待了多久了。”
“我不过是想回家而已,却如何也找不着回家的路。”
秦思乡言语之时,不知不觉间便见那张脸被泪水浸湿。
苏念栀眉
间显出忧色,他打量着谢妄清身后的无面男,又想到了他刚刚说自己叫“秦思乡。”
“秦思乡......你是秦伯和蔡婶的儿子?”
苏念栀想起茯苓的话,她和谢妄清必须要找到秦伯和蔡婶的儿子,带着他的魂魄回到木棺之中,才可以找到出秘境的方法。
“你们认识我阿爹和阿娘?”
秦思乡话音一顿,向着苏念栀和谢妄清反问。
只是他疑声方落,又再次垂首。
“认识又如何呢?反正我也回不去了。”
“我在这儿找了不知道有多久了,怎么也找不到归乡的路。”
“十六岁那年,朝廷征兵,将我带走,一袭甲胄裹身,我连兔子都不敢杀,就要我以剑刺入敌人之身,这我哪儿敢啊?”
“一个慌神之际,反倒是被敌军所刺,后来......”
“后来,再醒来之时,四周唯有一堆碎尸残骸,黄沙漫天,迷蒙了我的双眼,我一路向着来时的方向行走,便到了这个地方,谁知来了这儿,却再也走不出去。”
秦思乡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脖。
苏念栀呼吸一滞。
秦思乡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亡故,而是靠着一缕残魂在找寻归家之路。
“秦思乡,你别哭了,我们带你回家好吗?”
苏念栀柔声轻语,而秦思乡亦是在此时止住了哭声,他倏然抬手,攥住了苏念栀的两只手腕。
“真的吗?”
秦思乡带着些哭泣声开口,他一直面对着苏念栀,却并未发现自己身前有道视线紧紧盯着他。
谢妄清的目光落在了苏念栀被秦思乡攥住的手上。
他不动声色地垂手,指尖慢慢聚集一道白光,倏而光起,寒风一冲,秦思乡竟滚然倒地。
“哎哟——”
秦思乡揉着自己的后腰,艰难出声。
苏念栀也是一愣,她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,只是微微偏头看向了谢妄清。
谢妄清则清面蕴笑,薄唇漾起一弧。
“抱歉,才从心魔幻境中走出来,我想大概是这把剑出了点儿问题,伤了秦公子。”
“这都是我的错。”
“希望秦公子不要见怪。”
谢妄清难得一见地埋下了头,敛眉之时,竟添了道委屈之色。
秦思乡见状微愣:“我什么都没说啊?我也没怪他?难道不是他先倒打一耙?”
他心里这样想,正打算开口之时,却有一道女子之声比她先发了出来。
“秦公子,他并非是故意这样的,你便原谅他这一回吧。”
苏念栀上前虚扶着秦思乡起身。
“况且你现在急着回家,而我们也急着出此幻境,要不现在就走?”
苏念栀只想快些带着秦思乡的亡魂回到木棺之内,这样一来,她和谢妄清也可以出去了。
*
去找那木棺的途中,秦思乡走在苏念栀身后,避开了谢妄清,小声发问。
“苏姑娘,你今年芳龄几何?”
“我?”
“十八一枝花。”
“那......你可有定亲?”
秦思乡最后一句话才说出来,便觉着后背被剜了一刀,他微微转头,只瞧见谢妄清不知何时,已经走在了他和苏念栀的身后。
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
苏念栀并未听清秦思乡之言,只顾着埋头向前走,等到回头时,才发觉谢妄清和秦思乡都停驻在了原地。
秦思乡的身子一顿,回神之后又赶忙跑到了苏念栀的左侧,他方才在苏念栀左侧站定,谢妄清便已经缓步而来。
“我......
我没说什么。”
“我只是说......觉着你和谢公子挺......”
“挺般配的。”
秦思乡的声音到了最后,愈发细微,苏念栀正急着找寻刚才的木棺,因此仍然没有听见他究竟说了些什么。
倒是谢妄清抬起的脚步微微僵顿。
他羽睫轻颤,再抬眼帘之时,目中已经倒映出女子的纤姿。
“般配......”
谢妄清嘴角微然画出一弧,品读着那一词。
*
“找到了!”
夜风料峭,卷起苏念栀的一绺青丝。
她立于那木棺之前,月华倾落其身,渡了一层薄雾。
谢妄清被苏念栀的声音所惊醒,抬眸而瞧,只见她脸上正挂有浅笑。
“思乡,你只需要进去即可。”
秦思乡十六岁从军,战死时应该还未满十七,苏念栀于是放缓了语调,轻声唤着他,将他的魂魄引到了木棺之旁。
苏念栀一心都落在了引魂之事上,全然没有察觉身后已经立有一人的长影。
“你为何要叫他思乡?”
温热的呼吸绕在苏念栀的脖颈,她猛然向后一撤步,却恰好倒在一人怀中。
明冽松香将她围裹,她乌发自那人的下颌擦过。
谢妄清下颌处化开绵痒,两眉一紧,似是在忍耐着什么。
“你什么时候跑我身后来了?”
苏念栀一怔,赶忙从谢妄清怀中跳出。
却见谢妄清再次开口:“你为何要叫他思乡?你和他很熟吗?”
“不熟......但......”
“他年岁不是比我小嘛,当个小弟呗。”
苏念栀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向谢妄清解释此事,只是他一问,她便顺口而答了。
但眼下可不是纠结这些事之时。
她缓定心神,拉开了与谢妄清的距离,转身继续唤着秦思乡。
“思乡,你再走过来些......”
“你别怕,再走近些,便能回家了。”
女子的话音轻柔低缓,像是清流自花丛而过。
秦思乡也不知是何缘故,仿佛只要听着苏念栀之言,便能静心。
他被她的话音引到了木棺之前。
“思乡,你试着屏息凝神,进入这幅身体里。”
苏念栀在秦思乡身侧轻声而语。
而起先才与苏念栀说笑过的秦思乡在瞧见那副残躯后浑身一怔。
木棺之中的人与他一样没有具体的五官,衣裳松垮而搭,衣衫破缺处,还可见凝固的血迹。
而其身的手脚皆烙了刀伤,左心口处竖然贯穿一箭。
“原来......”
“我已经死了啊。”
秦思乡目光落下水雾,滴落的泪珠落在了其本体之面。
泪珠沾覆在本面之时,显出一则金光。
金光显现,立即将秦思乡外在的魂魄拖拽而进了本体之内。
片刻后,那木棺之内的无面男渐渐显出了五官。
清俊的眉微然舒展,高挺的鼻骨点有雨珠,白净的脸面被覆了层柔光。
苏念栀叹然而道:“生得还挺好看的。”
她话音刚刚落下之时,谢妄清却踱步到了她身侧。
他垂首觑了眼木棺内的秦思乡,随即转头昂首对向苏念栀。
只听他轻笑似清水缓流,带有微澜。
“真的有那么好看吗?”
*
清月浮光,白袍照影。
谢妄清之身落有迷蒙一片月色,高扬的马尾也点染了皎月之光。
疏朗的眉眼间盛有笑意,薄唇轻然微抿,再次笑问。
“秦思乡在你们人类的眼中,是好看?”
苏念栀的目光定在谢妄清的身前,他长影洒落于地,背骨挺直,衬以飘然白衣,凌雪傲霜。
女子似有一瞬的愣神,但很快她眸中便复归清明。
她盯着谢妄清,小声说到:“我觉得......你更好看些。”
苏念栀不得不承认,谢妄清的这幅外囊比陆明怀都要好看几分。
这也是谢妄清人气较高的一个原因。
只是......
谢妄清为什么要问她这些事啊!
苏念栀方才定神抬头,却见身侧显出了一方紫漩。
而木棺之内的秦思乡缓缓起身,朝着那紫漩走去。
刹那间,风卷残云,翠叶簌簌而落。
苏念栀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拽而入。
“苏念栀!”
谢妄清紧攥住苏念栀的手腕,女子腕间的温度在他掌心蔓延。
他拉着苏念栀的手腕,狐尾从其后而出,将苏念栀的后腰一揽。
苏念栀立时被揽在其怀中,与其紧紧相贴。
过耳风声不止,苏念栀却只能听见“砰砰”之声在她和谢妄清的身间化开。
她贴附在谢妄清的心口处,似乎能感觉到其内里的跳动。
然而,除了谢妄清心口的跳动,还有一道“砰砰”声绕于苏念栀的耳畔。
她两眉紧攒,樱唇紧抿,沉思半晌后方才惊悟。
“是我?”
*
烛火昏暗,甬道之内烛光投落的影子映于石壁,从罅隙窜入的寒风搅动烛火一焰,那落在石壁上的彩光也随之轻晃。
“他们能出来吗?”
青衫女子秀眉微拧,她望着那石棺,目露焦急。
“会出来的。”
陆明怀紧紧盯着那一方石棺,亦是面显忧色。
苏念栀和谢妄清一定能从虚幻境内出来。
“你们就别指望他们能出来了,进了这虚幻境,除非找着我儿子的亡魂,否则根本出不来!”
秦伯哼声说到,可眼尾却挂着泪珠。
自打秦思乡战死后,他们将遗骸捡拾回来,途中还捡到了一块儿发着光的碎片,有人告诉他们,这碎片乃是无方镜的碎片。
只要用无方镜碎片引着秦思乡的亡魂,再加上三十名妇女之阴阳血,便可将其魂魄召回,使其重生。
可秦伯今日将那无方镜碎片打开,苏念栀等人被卷入紫漩后,又不禁发出疑问。
这......真的能救回已然亡故之人吗?
苏念栀和谢妄清被卷入其中后,眼前的二人便恰好赶到,将他和蔡婶捆缚。
事已至此,他们又怎么回得来呢?
他的思乡又怎么能回来呢?
“噗通”声骤然响起,石棺之上的紫漩忽起一道凌风,而片刻后,石棺之内便翻然一阵异动。
苏念栀再次抬眼时,目之所及唯有少年的衣襟。
她贴靠在他的身前,他的温度比她更低,是因此就像夏日的一方冰块儿。
而她虽然是背靠着石棺,却并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疼意。
反倒像是坠入了轻柔的绵网之中。
只是这绵网非同寻常,轻软的绵网将她紧紧环裹,而分出来的一条长尾则搭放在了苏念栀挺立的明雪前。
蓬松的狐尾绕着苏念栀的两肩,轻然扫过其脖颈。
苏念栀被此一扫而惊,她微微伸长了脖颈,想要避开这绒尾。
然而当她一向前探伸时,唇|瓣却不经意擦过了谢妄清微微突起的喉结。
谢妄清眉稍一挑,轻笑低语。
“别乱动了......”
苏念栀立时缩手不敢再乱动,只能感到自己已经被冷松之气围绕。
而绕着她的狐尾却仍是在她身后翻动。
苏念栀快受不了这份酥痒的感觉了......
然而谢妄清似乎并没有起身的意思。
“爹!娘!”
秦思乡之声陡然响起,苏念栀亦是在此刻推开了谢妄清。
她和谢妄清二人坐于石棺之内。
本就松垮的衣裙因着方才的撞击而微微敞露,幸得一狐尾挡在其心口,才未有使得春色显现。
苏念栀双颊泛起微粉之色,在她身侧的谢妄清却是衣衫齐整,玉面清俊如常。
“妄清,栀栀!”
陆明怀在瞧见二人并无大碍后,本想向着石棺跑去,谁知谢妄清微然抬眸,对着其抿唇一笑,而其一侧的狐尾则遮住了苏念栀微敞的衣襟。
陆明怀一时怔愣,忙拉着扶翎转身而道:“回来便好,回来便好。”
苏念栀被陆明怀之声拉回思绪,赶忙理好了自己敞露的衣襟。
随后,她垂下手,戳了戳谢妄清的狐尾。
“谢妄清,我好了。”
她话音方落,搭在她身前的狐尾立时收回。
而谢妄清亦旋跳起身出了石棺。
却见石棺之外,秦思乡跪倒在秦伯和蔡婶的跟前,而在蔡婶身后,与苏念栀一同进入紫漩的女子亦是靠坐在一堆。
“阿娘,孩儿......回来了。”
秦思乡两目之中热泪难止,起初还狠厉而言的秦伯和蔡婶立时缓了面色。
蔡婶嘴角轻轻一抽,烛光打落在其发间,依稀可见其斑白的发丝。
陆明怀一个抬手,便解开了束缚在蔡婶和秦伯身前的长绳。
“思乡,你......回来了。”
“回来好,回来好啊,阿娘给你找个顶顶好的姑娘,好不好?”
蔡婶颤着手想要抚上秦思乡的脸,却只能擦身而过。
她触不到秦思乡。
“阿娘,儿子不该继续留在这儿了。”
秦思乡苦涩一笑,眼角泪瞬时滚落。
“你们也不必为了我,去找这些无辜的姑娘。”
秦思乡看着蔡婶和秦伯。
看着蔡婶发间的银丝反照烛光,看着秦伯沾带血丝的双目。
良久后,他才笑而轻言:“思乡还能归乡见你们一次,已然满足。”
“若不是苏姑娘和谢公子,思乡恐怕还要在那秘境之中一直找回家的路。”
“苏姑娘......”
蔡婶闻言,双唇微微一动。
“是啊,阿娘,是他们将我的亡魂带了回来,我既然已经死了,便该去我该去的地方了。”
正说着,秦思乡缓缓起身,他的身形却也随之而散,转化为薄雾。
他转而走向了苏念栀,在她身前停驻。
秦思乡略微定凝了片刻,旋即,面上攀染起两抹霞色。
“栀栀姐,我可以抱你吗?”
“我好像只能碰到你,我抱了你后,可以由你代我抱一抱我阿爹和阿娘吗?”
秦思乡言语之时,缓缓垂首。
苏念栀双眸盈水,朗笑而道:“当然可以啦。”
她目光落在秦思乡逐渐消散的身体,鼻尖忽而一酸。
苏念栀朝秦思乡展开了双手,灿然一笑。
秦思乡却双唇紧抿,他轻轻阖眼,朝着苏念栀而去,两手将将要触碰到女子的后背时,却被一道冽风所挡。
他本应该抱住的是
女子轻软的后背,然而......
秦思乡现在所环抱住的却恍若一方寒冰,坚|实宽厚,哪里像是女子之背?
而苏念栀本是想要伸手抱住秦思乡,谁知自己方才抬手,眼前闪过一抹清影。
旋即,冷香在她身前漫开,她两手被驳返,还没有碰到身前人,却反被那人抱入怀中,扣住了她的腰。
旋即,只听熟悉的声音缓缓传来。
“抱我就好。”